晏几道:舞低杨柳楼心月,歌尽桃花扇底风
作者:
文/孟斜阳
分类:
精品阅读
子类:
国学·古风
        彩袖殷勤捧玉钟,当年拼却醉颜红。
        舞低杨柳楼心月,歌尽桃花扇底风。
        从别后,忆相逢,几番魂梦与君同。
        今宵剩把银照,犹恐相逢是梦中。
        ——《鹧鸪天》
          “杨柳楼心月”写出了宛如画境中的明月与楼台,以及杨柳婆娑之态,有“明月照高楼,流光正徘徊”的意境。月光透过柳条的摇曳,而显出一种迷离恍惚的风致。“桃花扇底风”则是一种主观的感受,“舞低”、“歌尽”有笙歌渐渐寥落、曲终人散的感觉。这两句对红尘繁华往事的描绘可谓是尽态极妍,独出机杼,历来为词评家们所称赏。今天读来依然有一种风月缠绵、不胜感叹之意。
        晏小山在这里的深情回忆,并不只是对昔日歌舞生涯的眷念,也不只是对那美人的追怀,更有风月渐远、繁花落尽、人生如梦的苍凉感慨。《王直方诗话》中记载,崔中云:“山谷(黄庭坚)称晏叔原此二句,定非穷儿家语。”晁补之云:“(读此二句)知此人必不生于三家村中者。”陈廷焯在《白雨斋词话》中说:“(后半阙)曲折深婉,自有艳词,更不得不让伊独步。”黄苏《蓼园词话》云:“‘舞低’二句,比白香山‘笙歌归院落,灯火下楼台’,更觉浓至。惟愈浓情愈深,今昔之感,更觉凄然。”
        是的,晏小山在这首词中写出的其实是一部《红楼梦》的旨趣与意韵。这是因为晏小山本人正是一位贾宝玉式的人物。他的身世经历和性格才情都和大观园里的那位怡红公子极其相似。
        “小山”,其实是这位相府晏公子的号。他名叫晏几道,字叔原,抚州临川人。父亲便是大宋天圣、庆历年间仁宗一朝有着“太平宰相”之称的晏殊。晏殊少时便被人视作“神童”,十四岁即考中进士,三十五岁时至翰林学士、礼部侍郎拜枢密副使,后拜相,封临淄公。晏殊执掌相权的那个时代,正值大宋王朝的黄金时代。“中原息兵,汴京繁富,歌台舞席,竞赌新声”,没有战争威胁,国泰民安,歌舞升平。
        晏几道是晏殊第七子,也是最小的一个。他出生时正值父亲高居相位,六个哥哥也先后步入了仕途。与纳兰容若一样,晏小山也可谓是“衔着金汤匙”出生,从小在富贵温柔乡、锦绣绮罗丛中长大,整日在脂粉堆里厮混,触目所及的都是富贵繁华,管弦歌赋。
        这位翩翩浊世佳公子对仕途经济没有太大兴趣,对歌舞诗词却兴味十足。整日流连在脂粉成堆的红颜女儿中饮酒作诗,不知人间还有别物。《小山词自序》中本人所述:“始时沈十二廉叔、陈十君龙家,有莲、鸿、、云,品清讴娱客。每得一解,即以草授诸儿。吾三人持酒听之,为一笑乐。”在《小山词》中,有大量词作直接以女子本名入词,写到了这四位美丽的歌女。
        晏小山与众多晚唐五代花间词人风格相近,但又有着本质的不同。他的词和他内心的爱情一样,纯粹,干净,明朗,如一泓清澈明亮的碧潭。这是一位性情中的温柔男子,心灵永远如一块晶莹透亮的玉。在他的笔下,以女子的真名入词,以近乎写实的笔法书写心灵对爱、对美、对真的向往。
        这是晏小山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。这是一位富贵闲人,一个痴人,也是一个伤心之人。贾宝玉说男人是泥做的骨肉,女儿家是水做的骨肉,所以见了女儿家就神清气爽。小晏想必也是如此。自古五陵年少、簪缨子弟多迷恋女色。他们从小就长于妇人之手,母亲、丫鬟、奶妈,还有那些表姐妹们,珠围翠绕,环佩叮当。作为官家子弟,晏几道一生下来所得到的爱抚,几乎都是女性施与。从出生到成人,在女性的温馨旖旎中长大,对女性的亲近、依恋和感恩应是非常深的。少年时期,他经常和歌儿舞女厮混在一起,少女的娇憨美丽,如水柔情,如烟的朦胧深深地植根于小晏的情怀之中,成为一种似乎与生俱来的性情。
        因此,晏小山厌恶红尘名利场,倾心于水做骨肉的女性,特别是才艺容貌兼具的歌儿舞女。满腹才华和一腔柔情都倾注于红颜女儿,倾注于那些多才薄命的美丽女子。对小山来说,只要是好女子,他都会一往情深,款款深诉,喋喋不休。与那些荒淫滥爱不同,小山对女性的爱和恋慕却不为了占有。他只是真心地欣赏她们,关心她们,思念她们,怜惜她们。所以,他基本上是柏拉图式的精神之恋,形而上之恋。哪怕是偶尔看到一个不相识的女孩子,也会惹动他的怜惜之心:
        西楼月下当时见,泪粉偷匀。
        歌罢还颦,恨隔炉烟看未真。
        别来楼外垂杨缕,几换青春。
        倦客红尘,长记楼中粉泪人。
        ——《采桑子》
        记得当年西楼明月下,晏小山曾看见一个不知名的女孩子在偷偷擦去泪痕。当时座中人们都在饮酒作乐,谁也没有注意到。那女孩子大概也发觉小山在注视着她,忙转过身子去重施粉黛。然后,就见她仿佛换了个人似的,在酒宴上强颜欢笑,为忙转过身子去重施粉黛。然后,就见她仿佛换了个人似的,在酒宴上强颜欢笑,为人歌舞助兴。歌罢却数度皱眉,闷闷不乐。隔着沉香袅袅的炉烟,未能看得真切。但晏小山记住了她歌舞已毕后低头微微蹙起的双眉。
        如今,时光已经过去很多年了,楼外杨柳也已经几度枯荣。那位红尘中的倦客晏小山却时常记起那个夜晚,记得那个将忧愁深埋于心、强颜欢笑取悦于人的粉泪女子,那个不知名的歌女。
        这首词里,隐隐流漾着一种人性的温暖,一种真诚的光亮。虽然,晏小山连那个女孩子的名字都一无所知,却真心地为她的悲伤而难过,甚至记了那么多年。这让人不禁想起了大观园里那个担心在泥地画“蔷”字的女孩子被雨淋湿的怡红公子。
        然而,就在晏小山十八岁那年,即公元1055年,晏殊撒手人寰。从此,晏几道的人生轨道开始转变。“贵人暮子,落拓一生,华屋山邱,身亲经历”。从此晏小山从花团锦簇的云端跌入凡尘,人生的真相立刻无情地显现出来,饱经世态炎凉人情冷暖。这是晏小山人生历程中一个最醒目的转折点。
        《小山词自序》中有所记述:“而君龙疾废卧家,廉叔下世。昔之狂篇醉句,遂与两家歌儿酒使,俱流传于人间。自尔邮传滋多,积有窜易。七月己巳,为高平公缀缉成编。追惟往昔过从饮酒之人,或垅木已长,或病不偶。考其篇中所记悲欢合离之事,如幻如电、如昨梦前尘,但能掩卷忤然,感光阴之易迁,叹境缘之无实也。”
        那时的晏小山沉溺于歌舞饮宴中,整日饮酒听歌,还亲笔写下不少长短句小令以自娱。有时喝酒的地方是在沈廉叔、陈君龙家中,唱词的歌女则是莲、鸿、、云。不久,陈君龙病倒了,沈廉叔去世了,那些歌女也随风飘散。那些曾经令人迷恋的歌儿舞女,如莲、鸿、、云等都以蒲柳弱质之身依附于朱楼豪门,并没有人身自由,一任风吹雨打,不知飘萍何处。晏小山对她们的命运寄予了深深的同情。但是,本只是一介书生、家道中落的他却无法拯救她们。他只有以手中的词笔来表达内心的爱意与伤痛。很多年以后,再想到这段生活,感觉如幻如电,人生如昨梦前尘,唯有掩卷长叹。
        (摘自《与你相遇在素锦年华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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