诗家美景，如蓝田日暖，良玉生烟，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。
    ——司空图
    挑灯夜读，不是默默的吟诵，是真正琅琅有声。在晕黄的光下，那些出口的音响像是摆在眼神下的珠玉润润，有另一番把玩的乐趣。
    我喜欢琢磨声音。如同对待深山凿出的璞玉，坚信里面有不为人知的美，会很容易叫人着迷。如若不然，怎会有人只因那听在耳畔的诗句而失了一颗心呢？
    这是《聊斋志异》里关于白秋练的故事。好似已离得远了，但那夜色里的读诗声却久久绕梁不散。
    舟停泊于树下，夜色四合，有些悄怆的凄清。行船的日子，慕蟾宫已大致惯了。他是商贾慕小寰的儿子，十六岁，因为父亲认为学问迂腐，便让这个孩子随着自己从商，四处奔走生意。
    朝阳初起的少年都有向往情怀，爱恋前人留下的诗篇里百转曲折的悲欢离合意。慕蟾宫也不例外，他本就聪慧好学，如今跟着父亲行旅奔波，一路看山看水，体味颇盈。这般年纪，做什么都会带上自己的春秋风月，闲来无事时便翻卷读诗，吟哦朗诵，算是一点少年趣事。
    他尚不懂，但那诗句间欲涌而出的爱恋已种在了心头。
    船到了武昌，父子两暂居于此。他依旧读诗，读一首王建的《宫词》：
    “罗衣叶叶绣重重，金凤银鹅各一丛。每遍舞时分两向，太平万岁字当中。”
    读得铿锵起伏，优雅好听，自己也是相当满意。唯一觉得不太对的地方是总见窗影憧憧，似有人窃听。
    那一日，他映着月色，清楚地看清了人影，确信不是自己的幻觉。他追出去，看见一个十五六岁倾城女子。只这一见，未经世事的少年就陷入到了那眼波流转里。
    他看着她急急避去，来不及喊住她，可是有什么已经不一样了。
    整个晚上像是一个梦境一般停留在他的心上。过了两三天，父亲办好了事，载货北旋，薄暮时，船泊湖滨。
    父亲正好又出门去，只剩慕蟾宫一人低低思索着前几日的事。这时，一个老妇人气势汹汹地闯入，一见他便大喊：“你杀了我女儿！”
    少年一听这话，吓坏了，刚才想的事全然抛在了脑后，赶紧询问妇人发生了什么。
    妇人啜泣着回答：“妾身白氏，有一女名秋练，颇解文字。她说，曾经在郡城，得你清吟诵诗，结念至今，不能忘怀，竟以至于不眠不餐，神形憔悴。我有意想和你家结亲，事关性命，你可不能拒绝我。”
    听了这一席话，慕蟾宫脑海里自然浮现出那潋滟眼眸，在黑暗里灵灵有光。
    秋练。他默念这两字，只觉心中无限怜爱。但一想到未经父亲允可，也不敢贸然作答，权衡之下婉拒了妇人。
    虽则如此，心中到底存了希望。等到慕父事尽归来，慕蟾宫将事情因果细细禀报了一番，说到，儿欲听听父亲的看法。
    慕父却果断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：不答应。少年无奈，只得随父归去。
    人虽走了，毕竟已起了牵挂。恋恋难舍，总想再见见她。
    终于，因为一些事，父亲先行回家，将慕蟾宫留了下来。没了束缚的少年一心想的便是去见那个女子。
    他见到她了。
    病态娇柔，婀娜含笑，不免有些心疼。有时，说爱的感觉不及心疼，真正想要呵护一个人时，她的难受加倍到你身上，恨不得以身相代。
    白秋练见到这个让她害病的男子，面上不吝嫣然，想把最美好的自己展示给他。她说：“你只要为我吟三遍王建的诗，‘罗衣叶叶’，我的病便可痊愈。”
    罗衣叶叶。这一首诗，她曾听他诵过几遍，渐渐地听成了自己的一怀心事，封存成相思病苦。
    他自然读了，看见心爱的女子转好，好不欣喜。满饰爱意的日子过得满足还嫌不够，倾盖之交最是惹人歆羡，只可惜，如今尚不得保障。
    父亲仍旧抗拒两人的交好，慕蟾宫不免丧气，他不知要怎么样才能让自己的父亲接受他的秋练。反倒是这个女子，软语温存，轻柔劝解：“低昂有数，且图目前。姑且留君两月，两个月之后，再行商榷以后事宜。”
    她不要他为难。若爱了，定是一心为他着想，其余的皆不重要，重要的是我和你两心不相负。
    他回去了。可是，也病了。“凝思成疾”，这世间的情爱有一种说不出的魔力，要人生要人死。
    他低声告诉父亲：“这病，不是药物可医的，只要秋练到了，我的病自然也就好了。”
    朝思暮念，其实只为等来他的秋练。
    慕小寰听得生气，他不想让儿子再见那个女子，可是时间久了，看到儿子日渐憔悴，他也只有妥协了。
    白秋练哪知一别之后心爱的情郎便憔悴如斯，心下大怆，伏在慕生的榻前低低啜泣：“昔年我得病，如今你又如此！此中又有多少不与外人道的况味。罢了，我便也为你吟一首‘罗衣叶叶’。”
    他听了，笑着说：“只听你的声音，也觉得神清气爽。你再为我吟一首‘杨柳千条尽向西’罢。”
    这一首，也是王建的诗，一首《代春怨》：
    朝日残莺伴妾啼，开帘只见草萋萋。
    庭前时有东风入，杨柳千条尽向西。
    春暮莺稀，芳草萋萋。即使东风不来，我也依然会朝向你。
    “真是好啊！以前你给我念的诗里，有一首《采莲子》，‘菡萏香连十顷陂’，我还没忘，你再念给我听听。”
    “菡萏香连十顷陂，小姑贪戏采莲迟。晚来弄水船头湿，更脱红裙裹鸭儿。”
    ……
    听她的笑语，听她放在诗句里沉沉的情意，再笃重的疾病也会离去。
    这真是我读过最缠绵温柔的情事。疾病沉疴，相思重疾，终于消融在了恩爱无比的诗声里。
    这样的两人，实在让人不忍拆散，慕父终于同意了这门婚事。后来，白秋练才告诉慕蟾宫，她其实是洞庭湖里的鲤鱼精。
    在《聊斋》光怪陆离的故事里，这个故事出乎意料地把身份只作为一个附属品来谈论，好像“妖”只是为了附和“聊斋”，而它的实质更像是一段关于凡尘夫妇的温情。一个男子与一个女子相遇在这央央世间，他们的平生并无其他交集，仅是因着几句镶嵌深情的诗，便相思入骨，难以自禁。
    有的相遇丰盈了彼此的路途，是擦身而过的记忆，盛放在人烟稀少的田埂之上。而有的，一眼万年，刻骨铭心。
    因着诗意而沉沦的心，必定也是优雅的。像是一个女子，不是出身底蕴深厚，而是天生风轻云淡，宠辱不惊。
    如诗，千古惊风。